宗教的相遇——悼林富士教授

香光尼僧團方丈 釋悟因

相識林富士教授的因緣,不是在學術殿堂探討宗教起源,也非在禪意盎然的佛教寺院論道,而是在雲林台西鄉魚塭中的一間小屋──誠如林教授形容自己的家鄉「沒有象徵『現代文明』的自來水、汽車和醫生,多的是蒼蠅、流氓和沙眼。」──多的不只是教授所提到的那些,還有海風夾帶的魚腥味,以及,林教授一家人的熱情。

魚塭中的小屋,住著林教授的母親。因林教授學生黃文宏的聯繫,要我去看看這位老菩薩。「台西」,位在台灣最西部沿海,是雲林縣最西的一個小鄉鎮,交通很不便捷,印象中,從嘉義竹崎香光寺出發,車行好久好久。至台西小村,村鎮上彼此都熟悉,一問,馬上就能找到林教授的老家,是一間流行服飾店。出來迎接的是林教授的哥哥、嫂嫂、還有兩位姐姐。由他們領著,來到一池魚塭──魚塭中有間小屋,他們說媽媽堅持要住在小屋中──早晚三餐,需要什麼,都由大哥或侄兒打著摩托車送過去──最怕颳大風的下雨天,還得經過附近一片的林投樹林。

平靜的魚塘,看似波瀾不驚,若遇颱風狂風驟雨時,不害怕嗎?我心想,一個老人家?!──就像典型的吃苦耐勞、不服輸和堅毅的台灣婦女,老菩薩很客氣、話不多,那臉上極深的皺紋,是與海、風、鹽土搏鬥的刻痕。由於年齡相近,我倆十分投緣,我將掛在身上的念珠取下給老菩薩,教她念佛安心。

之後,我還去看老菩薩好幾趟,每次都能飽餐由教授的姐姐們與嫂子所共同料理的素食大菜。備菜時,其母一直陪著我曬太陽,呼吸魚塭的味道。我知道老人家有持名念佛。魚塘小屋中,念佛憶佛,就把自己交給佛菩薩,她很安心;倒是我思前想後,看看一望無際的魚塭,到底是怎麼度過每個深夜?

十分投緣的,還有林教授的夫人倪曉容女士。曉容與我更像忘年之交,無話不談,對佛教的看法、對修行的經驗、什麼名菜好吃不好吃,都聊。我常開玩笑說她跟我講話,真是「葷素不拘」。才情洋溢的她,不僅彩油畫曾在香光印儀學苑展覽;只要做了什麼抱枕、坐墊,定會請人送一套給我。曉容就是個懷抱純真善良的藝術家,她熱愛生命,熱愛各種花卉的美好,相信佛陀是捨身來教育眾人的老師──她的畫作從不是聖潔高冷、難以靠近的宗教氛圍,而是傳遞著溫暖、智慧、親切──佛菩薩是可以親近,可以學習,可以一起在人間面對憂悲苦喜的善知識。這也呼應了林教授的研究領域,無論是精怪鬼神或巫覡祝由,關注主體仍是社會中那活生生的人。她與林教授鶼鰈情深,二人不僅生活相伴,心靈相通,信仰相從。我常對她說,二人的婚姻是人間佛教的體現者,是佳話,更是值得學習的菩提眷屬。

民國99年,林教授在香光尼眾佛學院開設宗教人文專題講座。民國104年,由香光尼眾佛學院圖書館承辦的「寺院史志與大眾史學發展研討會」,林教授專題演講「佛教寺志編纂芻議:『數位人文學』的觀點」。我與林教授也有過針對佛教儀式或修法的交流,林教授做學問文獻資料找得十分確實,但是對於修行中個人神祕體驗,始終懷抱著尊重與敬畏,他也親身落實一些宗教生活的修行──就如年鑑學派布洛克所言「歷史與現實融為一體。只有體驗現實脈動,才能真切理解歷史。」為了體現這歷史的整體,並補足宏大歷史敘事中的小歷史,林教授關注人民的生活歷史,為人民爭取歷史的主體性。他勤於寫作、體驗,持續地挖掘、比對,再以讀者所能理解的方式傳達轉譯。每回與林教授交談後,我常有驚訝深刻的啟發──縱使這是一場佛教與腐爛用藥、檳榔入華、或乩童巫醫研究的對話。

林教授離世的消息傳來,台灣新冠肺炎疫情正嚴峻,也是佛制結夏安居時期。不也就只是半年前──2021年元旦,風十分冷冽,教授雖病體未癒,仍前來參加香光山寺大雄寶殿動土典禮;他對佛教的這份支持,刻骨銘心,永懷感念。就在教授線上告別會前夕,我記述了與林教授家人的往來──正如他常年所呼籲「生活中有歷史,歷史中有生活。」以上哪段談話不是現實生活?哪段回憶與宗教無關?而這一篇書寫不僅是宗教相遇的歷史書寫,更是我懷念已不在人間的三位友人──祝願他們在娑婆人間的另外一方,也自在,也安好。

註:時值國曆7月22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教授「林富士先生線上追思會」,香光尼僧團方丈悟因長老尼特撰追悼文,以示悼念追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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